孟才人的离世,让诗人张祜心中涌起万端感慨,思绪如潮水般翻涌。他无法想象,这位禁锢在深宫中的柔弱女子,竟然以如此决绝、凄艳的方式离开了人世,令人魂动魄惊。
在宫廷之中,每一位宫女或艺妓,都渴望得到皇帝的垂青。然而,孟才人却偏偏遇到了行将死去的唐武宗。这位武宗对孟才人的喜爱无需多言,他对她说了那句话:“我要死了,放不下的就是你,你打算怎么办呢?”这句话充满了暗示性,却也残忍至极。
孟才人听后,泪水夺眶而出,她决然地说:“那我就用这笙袋自缢而死,也随你去了。”但很快,她冷静下来,提出:“妾业笙,亦曾艺歌。请允许我对您唱支歌吧,也好让我心中的不尽之情宣泄出来。”
她所唱的曲牌名为《何满子》,歌词正是张祜所写的这首著名的宫词:
“故国三千里,深宫二十年。 一声何满子,双泪落君前。”
这是一首凄婉哀怨的断肠曲,诉说着无尽的悲哀和无奈。
《何满子》这首曲牌,原是玄宗朝沧州地方一位名叫何满子的歌者,在临刑前用生命唱出的悲歌。她原指望用歌声打动当政,希望能免于一死,但最终还是未能幸免。但从此,这首曲子便流传了下来。尤其在张祜的这首宫词传入宫中之后,这首词曲双绝、摧肝裂胆的歌曲便成了高贵者们的怡情消遣,更成了那些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宫女们倾诉无限悲苦的心声。
当下,孟才人伤痛至极,悲愤交加,已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。她的歌声刚刚响起,第一句“故国三千里”尚未唱完,便气绝身亡了。
唐武宗惊呆了,张祜呆了,我也呆了。唐武宗连连叫过御医察看,那御医把了脉说:“脉尚温而肠已断矣。”
张祜摇摇头,就写起悼亡诗来。而我,只是脱口喊了声“是谁杀了孟才人”,便即刻打住,定定地看那首悼亡诗去了:“偶因歌态咏娇嚬,传唱宫中十二春。却为一声何满子,下泉须吊孟才人。”
感念悲悯之意溢于言表。但仔细品来,一种人生无奈,世事难料的苍凉况味便涔涔然浸漫了整个诗篇。十二年前,当他写下这首宫词时,只是出于对朝廷后宫那些嫔妃宫女们人生际遇的同情和不平,或者说也算得是对皇家奢华的一种委婉的讽喻和劝谏,哪料到这宫词就承托了那么多无助的呼唤,甚至柔弱而美丽的生命呢?何况命运弄人又何止一个孟才人,何止那许许多多的嫔妃和宫女,不是连自己也在其中了么?
一想到自己,他就忍不住又要伤感起来了。
同样,作为一介书生和文人,谁没有理想和抱负,谁不想得了名显位高的前辈举荐,到京城长安去博取功名,偏是他张祜命途多舛,而且,横刀拦路的又是他久已仰慕的两个人,白居易和元稹。这怎能不更一层伤透他的心呢?说来,他早想要拜谒白居易了,就因为诗名不成便一再地耽搁了下来。等他那首“故国三千里”的宫词传唱开来,也就即刻奔着正在杭州上任的白居易去了。
然而,白居易拒绝了他,反去举荐了一位诗名诗才远不及他的另外一个人。惊得他目瞪口呆。
但机会还是来了,另一位显赫人物令狐楚赏识了他,既亲为荐表,又特意附了他三百首佳作,上报朝廷,并命他速速赶往长安,静候佳音。那皇帝看了荐表和诗作却也喜欢,就要命他为官时,正逢了在朝为官的大诗人元稹一旁站着,便征询他对张祜诗作的看法。元稹即刻说道:“祜雕虫小巧,壮夫不为。或奖激之,恐变陛下风教。”一句话便断送了张祜的一生前程。
这一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。
话怎么能说得如此刻薄呢?令狐楚不是也曾赏识过你元稹的诗吗?难道真的就是命么?我也些许地替张祜不平起来。其实,最让张祜不解的,还不是元稹,尽管元稹也是前辈,诗名也大,与白居易并称“元白”,但他为追求名利和高官厚禄,便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绝情以及为谋相位而对宦官的献媚,终为士人所耻。让他最为仰慕的就是白居易,他那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的志趣与旷达,他那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篇篇诗作的奇丽和才华,不得不让人为之倾倒和沉迷。他以为像他这样的天才诗人和前辈,准定是爱才如命,坦荡胸襟,霁月光风,奖掖后进才对,却怎么就放不过他这样一个后生呢?当年那顾况如何待你?你捧着一卷诗作去拜见,他还对你的名字调侃说:“长安米贵,居大不易。”及至读完了你的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顿然叹道:“我谓斯文遂绝,今复得子矣,前言戏之耳”,是何等的风范和大气。可是,你为何要如此待我呢?
张祜自言自语着,像在问历史,也像问自己。
我于是跟着沉思。
会不会是这样呢?凡天地造物,赋其长必赋其短,赋其优必赋其劣,赋其盈必赋其损。天才者,唯尽极优长盈满,也便于心理性格甚至人格上难免所缺,或怪癖,或狷狂,或暴戾,或猥琐,或吝啬自私,等等,等等。所以,天才是日是月是星是辰,尽可以感其光华,却未必可以审视其深心内里,审视了,便一寻常人耳。比如像是白居易,你怎么能断定他就十分的心底光明呢?
张祜敏感起来:“那么,你是说为的就是那首宫词么?”
我说,其实这一切早就成过眼烟云,如今谁还记得什么元宰相、白尚书呢?记住的只有《长恨歌》,只有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,还有你的那首《宫词》,不是吗?
张祜不语。